后BEPS時代我國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問題研究

作者：李暉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比較法學研究院

內容摘要：

隨著經濟全球化水平不斷提高，跨國企業轉讓定價中關聯企業之間融資借貸已成為普遍現象。當前，我國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存在對企業的債務資本與權益資本判定標準不夠明確、安全港規則固定比例扣除標準設定較為寬松、稅務機關缺乏對新型關聯融資交易的判定經驗等問題。本文在借鑒國外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先進經驗的基礎上，提出完善我國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的若干建議，包括細化債權性投資與權益性投資的劃分標準、優化安全港固定比例扣除標準、加強對關聯融資交易判定的管理、建立配套制度有效規范利息扣除等。

關鍵詞：關聯融資交易、資本弱化、利息扣除、安全港規則、獨立交易原則

運用關聯交易避稅是跨國企業追求利潤最大化的重要手段。近年來，跨國企業在關聯企業之間融資交易進行避稅安排已成為普遍現象。其中，運用資本弱化進行避稅安排的問題更為突出。OECD把源自于集團內債務的稅基侵蝕和利潤轉移（BEPS）風險稱為“圍繞著利息扣除的主要稅收政策關注點”，并于近年來多次發布關于關聯融資交易的指導性文件，指導各國建立和完善關聯融資交易的管理制度。后BEPS 時代加強資本弱化管理已成為當前各國稅務機關規范關聯融資交易稅收管理的重點。

一、我國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現狀及存在的問題

（一）我國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現狀

資本弱化是指企業通過多借債的方式，增加稅前扣除的貸款利息，降低企業的稅收成本。我國于2008年正式引入反資本弱化條款。2008年開始實施的《企業所得稅法》及其實施條例，借鑒國際慣例專門規定了特別納稅調整條款，確立了我國企業所得稅的反避稅制度。《企業所得稅法》第四十六條明確規定，企業從其關聯方接受的債權性投資與權益性投資的比例超過規定標準而發生的利息支出，不得在計算應納稅所得額時扣除。同年，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頒布的《關于企業關聯方利息支出稅前扣除標準有關稅收政策問題的通知》（財稅〔2008〕121 號）對關聯企業間借款利息在企業所得稅前的扣除問題作出了具體規定，明確了利息扣除限額。通知規定，在計算應納稅所得額時，企業實際支付給關聯方的利息支出，不超過規定比例和稅法及其實施條例有關規定計算的部分，準予扣除，超過的部分不得在發生當期和以后年度扣除。企業接受關聯方債權性投資與其權益性投資比例為：金融企業5∶1，其他企業2∶1。2009 年，國家稅務總局發布《特別納稅調整實施辦法( 試行)》( 國稅發〔2009〕2號)，其中第九章“資本弱化管理”就不得在計算應納稅所得額時扣除的利息支出的計算、關聯債權投資與權益性投資的內容、利息支出的范圍、不得扣除利息如何在關聯方之間分配等問題作出了明確規定。由此，我國搭建了以固定比例法為主，以獨立交易原則為輔的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框架。即對關聯企業相互借貸產生的利息費用設置了固定的債權投資與權益投資比例（以下簡稱“債資比”）扣除限額，如果企業的關聯債資比不符合固定扣除限額的要求，但能證明其關聯債資比符合獨立交易原則，也可以不對其進行調整。

（二）我國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存在的問題

我國的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起步比較晚，從近年來的運行實踐看，取得了一些管理成效，但仍存在一定的問題。

1.對企業的債務資本與權益資本判定標準不夠明確。根據我國固定比例扣除模式，準確判定企業的債務資本與權益資本是計算企業債資比的前提條件。但我國現行資本弱化規則對債權性投資和權益性投資的定義標準過于寬泛，造成企業債務資本與權益資本劃分不清晰，尤其是很多新型債權性投資無法被準確認定，導致利息扣除存在問題。我國《企業所得稅法實施條例》第一百一十九條規定：“企業所得稅法第四十六條所稱債權性投資，是指企業直接或者間接從關聯方獲得的，需要償還本金和支付利息或者需要以其他具有支付利息性質的方式予以補償的融資。”在實務中，企業的融資渠道有顯性的，如銀行貸款、民間融資、帶息票據、融資租賃等；也有隱性的，如通過長期付款、分期付款方式購買商品等。同時，隨著現代金融交易的迅猛發展，企業開始使用新的投融資工具如融資租賃、可轉換公司債券等進行關聯融資交易。不少金融工具的債權和股權投資的屬性不清晰，具有雙重特征。而現有規則在對債權性投資和權益性投資的規定上，對這些隱性的、混合屬性的投資方式沒有較為明確的規定，很容易導致權益性投資被認定為債權性投資，從而無法準確計算債資比。

2.安全港規則固定比例扣除標準設定存在問題。目前，我國非金融企業允許扣除的利息費用限額為債資比2∶1，金融企業允許扣除的利息費用限額為債資比5∶1。一方面，我國資本弱化規則相對寬松。相較于美國和法國等其他國家，我國設置的固定比例扣除限額相對寬松，而且，除了債資比和獨立交易原則之外，我國缺乏其他約束條件對企業的資本弱化行為進行限制，一旦安全港規則失效，通常無法對企業的關聯融資交易進行有效控制。另一方面，我國固定比例設置的行業劃分不夠合理。目前的行業劃分只區分金融業和非金融業，劃分方式過于籠統。實際上，非金融領域內含很多不同行業，各個行業的負債率高低與行業本身的性質相關，不同行業的負債率往往是不同的。對于一些存在較大正常融資需求的行業，安全港規則迫使相關企業放棄關聯企業借出的成本較低條件較優的資金，不利于相關行業企業的發展。

3.稅務機關缺乏對新型關聯融資交易的判定經驗。隨著跨國企業的不斷發展，企業關聯融資模式層出不窮，已經不只局限于傳統的借貸模式進行利息的扣除方式，可能會在實際操作中通過附加條款等方式增加利息扣除的限額。企業還可能選擇將關聯企業借款改為關聯企業之間租借貨物，以租金代替利息等方式，在不影響企業的合理債資比的原則下進行避稅。而我國的資本弱化管理起步較晚，在實際管理中我國稅務機關在處理一些復雜的新型關聯融資交易時缺乏判斷經驗，使跨國企業有機可乘。另外，由于缺乏對價值鏈整體情況的了解和分析，稅務機關無法對融資交易的功能進行準確判定，從而使得對關聯融資性質的判定存在一定困難。

二、國外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借鑒

（一）各國對安全港規則的運用

安全港規則是各國對資本弱化最常使用的管理方式。安全港規則也被稱為固定比例法，即企業的法定資本結構比例是保證企業自由安排債務和資本結構的安全范圍，在該比例內，債務資本的利息支出可以稅前扣除，超過該范圍的債務利息支出則需要比照權益資本的收益計算繳納企業所得稅。（1）各國對安全港規則的具體運用也有所不同。比如，美國的利息扣除采用“雙重扣除標準”，企業的利息支出稅前扣除必須滿足兩個標準：一是企業在一個納稅年度末的債務與權益資本比例不能超過1.5∶1 ；二是企業支出的利息需要小于當年利息扣除額度，當年利息扣除額度等于企業應納所得稅的50%加前一年結轉余額。（2）法國與美國設立了同為1.5∶1 的債資比，與美國不同的是，法國設置了浮動利率上限，企業允許扣除的利息支出的利率不得超過私人企業發行債券的平均年利率。與美國相比，德國的安全港規則更為嚴格，德國法律規定的債資比從原來的3∶1 下降到3∶2。（3）此外，澳大利亞、日本、加拿大、南非、新西蘭、韓國、西班牙等國均采用3∶1 的債資比。

在實際稅收征管中，安全港規則的優點非常顯著。由于采用固定比例的方式，實際征管操作中剛性透明。安全港規則的關鍵在于對債務資本和權益資本的判定。隨著融資借貸的發展，債務資本的存在形式逐漸多樣化，如果對跨國企業債務資本認定有誤就可能造成混合錯配的問題。為了應對這一問題，美國細化了企業貸款的五種類型，即一般性貸款、短期貸款、背靠背貸款、無關聯性第三方提供的對股東有追索權的貸款以及混合融資工具。（4）不同類型的貸款，被認定為債務資本的情形也有不同。

（二）各國對獨立交易原則的運用

獨立交易原則，是除安全港規則之外各國資本弱化管理的另一核心原則。獨立交易原則的特點是對交易實質進行判定，充分衡量和對比關聯交易與獨立交易的差異，判定企業是否存在使用關聯交易資本弱化進行避稅的問題。美國、德國和澳大利亞都采取安全港規則和獨立交易原則相結合的方式對資本弱化進行稅收管理。即在符合安全港規則的扣除比例的基礎上，還會對交易實質進行進一步分析，判定交易是否符合獨立交易原則。

獨立交易原則關注對關聯融資交易實質性的判定，首先就是要判定交易雙方是否屬于關聯企業。只有交易雙方符合關聯企業的判定條件，才有必要進行后續對交易實質是否符合獨立交易原則的判斷。從各國的稅制設計看，確定關聯關系的最直接方法就是股權關系。美國規定的關聯方是直接或間接控股50%以上的主體。英國規定境外企業與境內企業存在75% 的控股關系，可認定為雙方存在關聯關系，此外還從借款方面對關聯關系進行了規定，一方借款金額占另一方債權性投資總額75%以上，可以認定雙方的關聯關系。（5）

如果判定交易雙方屬于關聯企業，那么判定交易實質是否符合獨立交易原則就尤為重要。比如，英國主要從三個角度對資本弱化是否符合獨立交易原則進行界定：第一是對企業之間關聯性質的界定，主要是通過持股比例判定關聯關系；第二是判定交易是否符合獨立交易的形式，如果符合則利息可以在稅前扣除；第三是利息是否符合獨立交易下的利息水平。現實中，由于跨國企業交易的復雜性，很多情況下稅務機關難以判斷交易的商業合理性。從全球范圍看，隨著信息化程度不斷提高，轉讓定價文檔和國別報告》和《強制披露原則》等增加了稅務機關獲得跨國企業之間的交易信息渠道，提升了企業的稅務信息透明度。稅務機關擁有更多企業關聯融資交易的交易信息，在對關聯交易與獨立交易進行比較時，交易雙方融資的金額、擔保方式、融資人的資信、還款方式等指標都將被納入判斷關聯企業是否符合獨立交易可比信息的考量范圍。因此，稅務機關更容易發現集團內部的關聯融資交易并進行調整。

除了上述提到的安全港規則和獨立交易原則外，一些國家還設計了其他的資本弱化管理稅制。例如，澳大利亞對資本弱化的管理主要是遵從三項標準，在安全港規則和獨立交易原則的基礎上，增加了全球資產與負債比率標準。（6）全球資產與負債比率標準是指實體的資產負債率不能大于實體所屬全球集團的該比率。

三、完善我國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的建議

（一）細化債權性投資與權益性投資的劃分標準

一是完善現有資本弱化規則中對于債權性投資與權益性投資的判定原則。在定義債權性投資時，可加入利息分配的方式是否受到市場波動的影響以及是否具有一定的固定性和可預期性等標準，進一步明確利息最根本的性質，更好地完善資本弱化規則。二是細化貸款分類標準及判定標準。建議借鑒美國對企業貸款的細化分類標準，對關聯融資特別是新型融資方式進行分類，并針對不同類型的融資方式制定不同的判定標準，增強資本弱化規則的確定性和可操作性。

（二）優化安全港固定比例扣除標準

一是可以通過縮緊扣除比例的方式進一步優化安全港規則。建議借鑒美國和法國等國家的做法，采用雙重標準對固定比例進行規定，或者設置浮動的利率上限，縮小跨國企業資本弱化避稅空間。另外，可考慮結合其他指標綜合衡量企業的資本弱化情況，例如利息償付指標與固定比例相結合，或者借鑒澳大利亞的資本弱化三項標準，即在安全港規則和獨立交易原則的基礎上增加全球資產與負債比率標準。二是根據行業設置合理的固定比例扣除標準。利息固定扣除比例可以進一步區分行業進行細分，例如負債率較高的制造業、房地產業可以根據該行業的平均債資比進行確定，在原來2∶1的基礎上適當放寬，而負債率偏低的零售業和餐飲業可以維持不變。

（三）加強對關聯融資交易判定的管理

稅務機關可以通過以下方式對關聯融資交易進行合理判斷：一是加強對企業關聯融資的信息披露要求，解決稅務機關對關聯融資交易信息掌握不全面問題。可要求企業對其關聯融資的金額、擔保方式、融資方資信、交易條件等信息進行詳細披露，同時借助國別報告和一些外部信息，全面掌握交易雙方的相關情況，使稅務機關能對關聯融資的交易實質進行準確判定。二是加強對關聯融資類型的研究，特別是加強對混合融資工具以及對金融衍生工具等新型融資類型的研究。稅務總局層面可以定期發布關聯借貸交易實質判定的指引，指導基層稅務機關準確、合理地判定債務資本和權益資本，避免債務資本判定失誤。三是加強對集團價值鏈的整體分析。在一些案例中，特別是雙邊預約定價案例，稅務機關往往能夠通過分析集團價值鏈的整體情況以及價值鏈各方的功能和風險，對關聯融資交易實質作出準確判斷。

（四）建立配套制度，規范利息扣除

關聯融資交易涉及的限制利息扣除的問題，對于各國稅務機關而言都是管理難點。就目前我國的實踐看，很難通過單一的資本弱化稅收管理制度解決這一問題。因此，建議嘗試建立配套的、相互銜接的制度，有效規范關聯融資交易管理。例如，引入BEPS 第四項行動計劃中的最佳實踐方法中更適合我國國情的方法，完善我國資本弱化和關聯融資的轉讓定價規則等。同時，我國應持續關注OECD 關于利息限制規則的最新進展，以及各國實踐經驗，結合我國實際情況，選擇出臺最適合的管理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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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溫彩霞